一
今年在Spotify听过最多的头两首有点出乎意料:一首Setting Sailing,印象中本是讲小情小爱的歌,大概是今年2月23号那天循环听了一百多遍,彻底被歌词中的那种纯粹和无所畏惧打败了:
We face the music together
And throw our hats in the ring
Facing all kinds of weather
And not afraid of anything
When the Sun comes up we’ll be on our way
And we don’t care where we land
And the waves are high but we won’t turn round
Cause your hand is in my hand
Aaaaah you make me feel invincible
Cause it’s you and me
Through the wind and hail
Setting sail into the world
听着阳光、风浪、充满未知的世界这样的字眼,看着手机里一个多月前回国的照片:像九十年代教科书中水彩画般、中山大道市民过早的雕塑;早点师傅把捞面漏勺举得老高,隔着手机屏幕仿佛也能感受到碱面的腾腾热气,舀榨菜和萝卜丁时叮叮当当的碗勺碰撞声,糊米酒里桂花的清香和酒的甜腻,老字号前长不见尾的队伍和扯着嗓门的唠嗑;还有整条街大排档架起的透明塑料帘布,远远望去都能想象用手掀帘子时油腻粗糙的触感,吸饱了一整年的鸡脆骨和牛舌烤串的孜然香;人行道边依旧残留着地沟油的污渍,地铁站门口挤满了电动自行车,师傅们纷纷在车头铺上像连体雨衣般的挡风棉布,花花绿绿一大片仿佛旧时在单元楼顶晒太阳的被子。
仿佛找回小时候无人看管,到处疯跑的心情。脏乱中每处都能发现日常谋生计的智慧、坚韧和生命力。曾几何时不是没有厌倦过这样的环境,刚来美国时也不免为所谓的文明和人本主义诱惑。但深知那如野草般渴望拔地而出的心愿才是根植在我血液里、无法抹除的本性。我的阳光、风浪、通向充满未知的世界的起点永远在这里。
2月23号,经过了像许多人那样每天睁眼就刷手机新闻、看视频里医院挂号大厅里倒在地上无人问津的病人,被家人锁在门外哭喊的确诊妻子,依靠看护度日的跳楼的孤寡老人;以及亲人离世的消息…2月23号,武汉封城一个月。
二
另一首Song F来自看乐夏2时达达乐队的表演。朋友说自己大学时室友学吉他的第一首歌就是他们的“南方”。如此有名的歌却没听过,作为一个曾经每周都经过水果湖且自诩的摇滚爱好者,可算是很颜面扫地了。
但或许是从乐夏里只听过/有印象南方和这首Song F,使我不由自主地揣摩Song F也是一首描述南方的歌,甚至是一首描述水果湖中南路周遭人流如织、江滩空旷的沙场传来渡船鸣笛、甚至整个汗涔涔的火炉夏天的歌。
然而武汉的夏天过于生动热情了,恐怕只可远观。我还是宁可喜欢西雅图的夏季,毕竟如果连夏季都不觉得可爱,别的季节便更无可圈可点之处了。夏季的西雅图室外平均气温仅在25摄氏度上下,阳光充足,evergreen state随处可见的浓郁绿色蒸腾出温润的水气,随着城市中缓和短促的风,轻巧地抚过south lake union旁骑行、kayak、跑步人们的脸庞。去年搬来新的社区,惊喜地发现邻居们的前院布置得各有情趣,随便走走逛逛也很心旷神怡。外加疫情和恰如其分的天气,夏天独自在家附近跑步便也成了一种休闲。
从家到海边的一路,先经过年份新的townhouse。如果恰逢主人忘记拉下窗帘,可以看到空空如也的开放式厨房,以及窗沿一排看上去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城市图鉴(典型的年轻人的家?)之后便是不论占地面积和外观都千奇百怪的独立屋了。这些看上去有理由怀疑是在1900-1950年间修建的房子,往往都有很大的前后院,院子里栽种一棵怕八成和房子一样祖传的参天大树,树下有的摆篮球框、挂秋千,有的甚至架梯子和树屋。还有些前院看不出明显的家庭成员组成,也有些趣味性的摆设:哈雷摩托,60年代电影里的两座货车,自带发动机的小艇和移动厕所(?)。每家也会种植杂乱的植物,除了绣球、矮牵牛和万寿菊这种常见的,许多我都叫不上名字。夏日的傍晚,东西向的街道两旁繁花似锦,蓝紫翠绿与红日的余晖交融在每株植物跳动的叶尖,散开柔和朦胧的光。
有时不小心走错路,进到被别人后院包围的死角,便可以看到山脚下粼粼的海边。四下都是房屋,却空无一人,本该有些慌乱的时候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仿佛院墙背后那些必将夹杂着泪水的欢笑,被分离或背叛打断的童话,永远难以一言蔽之的、复杂的生活真相都不复存在,只有一个简单、静谧、仿佛代表着永恒的画面定格在此刻。
在某一天,西雅图的气温必然是超过30度了,在室外跑跑停停一个多小时的我在炽热耀眼的太阳直射下,忽而有些眩晕地不知身在何处。那种额头和脸颊辣辣地发烫、身体的每一寸都充满对风的渴望,眼中白茫茫一片、耳机里循环播放的旋律将我与周遭环境分割开来,因独自一人而莫名悲伤却又如此享受独自一人的自由。
或许因为高温,也或许因为歌中唱的“在那些炙热潮湿的喧嚣里,我急促地甚至奔跑起来…谁能告诉我,我该去哪里”,那一刻仿佛回到十几岁时,通往住宿学校的路上也有这样一片民宅。那时每周从公车里望出去,时常像书本里那样,幻想着一扇扇窗户和背后奔忙而美满的日常中,总会有一扇属于我。
一扇在他乡的窗户。
三
很小的时候要离家出走,98年,跑到院子门口发现街道已经被齐腰的洪水淹没了,被家人拧了回去。想想也是可爱而可笑的经历。
中学时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但每周末偏要自己一个人跑回家待着;在家中吵了架跑出去也是常态,深夜出去了也就是挂个耳机听歌,在小区门口保安的眼皮下晃来晃去,远了也没有胆量;有一阵班上同学都看《在路上》,看完幻想可以随便踏上一辆夜间巴士,从此一走了之。
近几年的逃离确实真实的。
先是赴美读书,而后工作,尝试留下;对当地风俗、食物、人的行事作风不加批判地照单全收;认为年纪渐长,应该多了解人事的客观存在,“世界如何运作的真相”,摒弃基于经验的偏见和无用的矫情;让过去的错误埋葬在过去,在这片新的土壤上做个焕然一新的人。于是连回国也揣着这种莫名其妙、仿佛真落了半只脚在别处的错觉。
1月23号当天早上六点,突然接到亲戚的电话说十点封城。黑暗中在床上呆呆坐了一分钟,之后的几小时便是近乎疯狂而麻木地打包行李、联系外省亲戚接应、在二环线望不到头的车队长龙里茫然等待;经过出城检疫口时,一辆车冲倒防护栏逃窜出去;在边境旅馆里坐立难安地看手机新闻,评论里举国唾弃三十万连夜出逃的人群;进入邻省一个高速加油站,三个工作人员对着鄂A的车牌指指点点…
整个人紧绷着,直到踏进浦东候机厅的一瞬间才回过神来,瘫在椅子上掏出手机;看到开车送我出城的姐姐说,回城高速上整整一小时,只有她一辆车。
五
回到美国的头一个月,每天睁开眼睛就刷手机,捐钱,转发各种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甚至治疗方法;最崩溃的是小区封锁时,害怕家人住的小区感染人数太多,没有志愿者送菜过去;去home depot屯N95,帮忙搬箱子的墨西哥收营员说all the best to your family;惶惶终日不知道可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怎么找渠道寄物资回去;心想你自己选择了离开,all you can is wish the best to your family, 那你流下的究竟是大象的眼泪还是鳄鱼的眼泪呢。
回国期间在看那不勒斯四部曲。有一部,莉拉在家乡办电脑公司,要和法西斯对抗。莱农看了很受触动,感到自己成天和权贵们高谈阔论人权与自由,打心眼里从来没想为那不勒斯做什么。莉拉惊人的勇气和才智或许来自天赋,但更来自有一个如此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一个具体的、别无选择的困境,以至于她不得不扎下根来全身心地对抗它。
莱农离婚后,她的小姑子有句评价她的话,据说意译英的版本更加准确:
A woman without love for her origins is lost.
那天早上打开手机,看到第一条微信说姐姐一家入院,舅妈抢救无效。两周前我们还坐在一张餐桌上聊家长里短。
在床上哇地大哭出来。
六
Whenever I believe I’ve got a comprehensive story to tell, there’re pieces coming from nowhere.
Like once back in Wuhan, I suddenly felt the world around me, too familiar as I knew the name of every building and block, collapsed as I was thrown back to the unseen, unheard child, drowning in the crowd, groaning for attention…simply because of a stupid threatening message from my partner.
Like once I ran away from my own house in Seattle at the midnight, hiding in a small hotel room, dreadfully disgusted by my cowardice and indecision, and the next second, falling into a desperate silence by the thought of going back in the morning.
The story here is perhaps, simply a story of a lost woman who’s mentally weak, parasitic, struggling wherever she lives because she is without love for her origins.
七
西雅图kero news在2021年第一天报道,说covid最初爆发的地方已经开始庆祝新年。我点开视频,看到人潮聚集在武汉港,零点时气球和彩带纷纷飘散开来。空气中充斥着一如既往的喜悦。
朋友问我有没有后悔1月23号大动干戈从武汉跑回来,然后困在这个混乱的国家一整年,不能正常上班,外出,还要提防打砸抢。
有没有后悔?尤其是后半年,看到感染数字的量级已经失去概念,无数次只想扔了口罩飞奔出门。但除此之外,我仍然有工作,老板没刁难我,同事勤勉可靠;一线人员冒着危险每周把生鲜送到家门口,想吃喝自己动手即可;天气允许时,周末还能去爬山;和一两个朋友的聚会也更显可贵;最最重要的,我还很健康,甚至胖了两公斤(?)。
最近很火的一个社会学家称在他乡是一种“悬浮”的状态。自觉这是另一种矫情。世事无两全,本质上人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可能不吧,留在家里或许没等到解禁我就先疯了哈哈。”
她听了回答也笑起来。